在回家的離家路上 文 : 王麗娟
媽，我正在高速公路上，一會兒我就可以見到你了。我很想念你，你也想念我嗎？這些年來，你的身子已不如從前，我雖心疼卻無法隨侍在側，就任你如此病著、怨著。為此，我經常自責，於是，我一直想家，一直想回家。
結婚後，高速公路對我多了一層意義。上了高速公路，我總是悲喜交集地走在回家的離家路上。
上次在加護病房見到你，我愣愣地說不出話來，過年離家時，你不是這款模樣呀。你瘦弱的身軀僵硬地躺在病床上，血漿一滴一滴滑落，我的淚水也一滴一滴滑落。你的臉龐被氧氣罩占據了，我想撫摸你的臉，卻不知該把手擱放在哪兒。
我輕輕說著：「媽，阿倌回來看你啦。」
你不再像以往那樣對我笑著，回覆我的是狂飆的心跳機數據。我知道你很激動，我想握住你的手，給你安定的力量。這才發現你戴著厚竹板做成的約束手套，你的手掌就這麼僵直著。我偷偷除去約束手套，握著你冰冷僵硬的手，來回撫弄著讓它回溫。我有多久沒握媽媽的手了？
過年時，我陪你聊天，你突然說：「幫我洗澡好嗎？」
向來都是家裏請的阿美幫你清洗，我怎麼沒想過要幫你洗澡？我「啊」了一聲，一會兒才回過神來。你的身子不再豐腴，無法再撐起漂亮的衣裳，皮肉軟趴趴地垂掛在脖子上，你的珍珠項鍊都收到哪裏去了？原本修長的手指頭，只剩下皮包骨，一只只戒指就那麼滑落，永遠擱置在盒裏，見不著天日了。
前一年我還攙扶你上廁所，如今你卻得包裹著紙尿褲。那時，我還安慰自己，媽媽看來雖然蒼老許多，體態還很豐盈哪。心裏的忐忑才剛放下，誰知那身豐盈竟是紙尿褲在撐場面。媽，結婚後，我的三個小孩陸續出生，忙碌的歲月慢慢削弱我對你的眷戀，我怎麼沒有警覺，無情的歲月也悄悄削薄你的容顏。你跟我說個不停，我擔心你受涼，一直在你身上澆淋熱水，另一隻手為你輕撫背部，你的背脊曾是我熟睡的搖籃，如今駝了，再也無法挺立了，讓我覺得心疼，氤氳中，我淚流滿面。
以前，我常在花園裏幫你拔白頭髮，你那柔軟的黑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，那時的我總是想早點完成任務，一根、兩根……我天真地數著，還一直怨著你的頭髮怎麼如此烏黑柔亮，拔一根白頭髮就要翻找大半個頭呢。原本只要我拔掉十根，你就會買一碗綠豆湯來慰勞我，後來增到二十根、三十根……我還是趕在小販的推車到來之前拔完，感到有點得意。那時，你總是滿足地看著我享受幸福。而今，你那黑白摻雜的頭髮杵在頭上，不再服貼柔亮，我拿著梳子幫你輕柔地梳理，就像小時候你幫我梳頭那般。回憶一漫開，歲月快速地流轉，嵌在心中深處的記憶，不停地翻飛躍到眼前。我心疼地望著你，淚水倏地滑落。
回來之前，我去關渡宮拜拜。我的生活一向平順，從沒有特別的祈求，只祈求我家三個小孩平安健康，我總是把你漏掉了。這次，我專程為你祈福，我不敢祈求神明保佑你長命百歲，只能祈求不要再讓你承受病痛的折磨，你是那麼怕痛，以前只要牙齦稍微發炎，我就趕緊剖一顆椰子，加點鹽巴讓你快快喝下。我不要你承受說不出口的痛楚，真的不要。
離家時，行動不便的你，端坐在高腳椅上，看著我打包行李晃來晃去。我看到你的不捨，也能感覺你想留我又不能留的無奈。相送的家人，首先是爸爸缺席了，接著二哥的位置也永遠空出來了。每次離家，我的心中有千萬個不捨，這一別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相見。有媽媽的孩子是幸福的，我一直都很珍惜。現在，你已無法目送我的離去，我也聽不到你輕柔的囑咐我車子開慢一點。
我靠在耳邊告訴你：「媽，我有閒就會返來。」你抓緊我的手不放，淚流滿面的我離開醫院，還不斷地回首望你，不斷地回首。
再回首，高屏大橋已在燈火闌珊處，我的心情非常複雜，高速公路引導我回到自己經營的另一個家。我正在回家的離家路上。
